林缚深以为新匠术的发展,会自然触新学形成严密的体系,倒没有想到在诸多新政、新匠术基础上最先形成新思维的却是刘师度——林缚不记得后世人口过剩理论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刘师度这一番人口与战争、人口与耕地关系的新论,显然是超越旧时代之上的。
“刘公所言颇有新意,诸多事理以及应对之策,还烦刘公写成专函送过来,也能叫公府会议及枢密院讨论。”林缚说道。
见林缚如此表态,脸上也没有愠怒,刘师度稍稍放心,行礼告辞,林缚叫宋佳将书室里那本宋石宪亲译的《推测术》小册子拿来,叫刘师度带回去。
刘师度走后,宋佳才依案坐下,林缚笑道:“这个刘老头,明明写了专函,偏偏不拿出来,叫他明天再跑一趟便是……”
“刘公新论,大体不会讨人喜欢,不体察其心,多半会以为他借事诘难新政,”宋佳说道,“刘公或许是怕将专函呈上来,就没有转圜的可能了……”
林缚淡然一笑,他知道刘师度有能力、学识都是举世一流,但在官场浸淫久了,也难为有谨慎多久的性子。
说到人口过剩的问题,林缚也不是没有过考虑。
永兴四年对江淮诸府县减税,每户人家仅减一丁之口赋,余者皆征,这次摊丁入亩,余丁税实际作为附加税种而依旧存在。表面是不想一下子使中枢的岁入减少太多,实际林缚从头到尾都没有撤消余丁税的意图。
新税政,对拥有超过一定田亩数的口户,将在基本田税之外额外进行最高一倍的加征,目的就在于抑制士绅兼并土地食利。而保留“余丁税”,不彻底进行摊丁入亩,就形成多子口户要额外负担一部分丁税的局面,实际之目的就是要抑制当世民众生养过多的情况。
虽说当世迂腐顽固之徒比比皆是,但站在博激流而立浪尖的当世大才人物,其眼光与学识,实际也是能超越历史之局限的。
林缚跟宋佳说道:“你去将我封页标有‘崇密’的小册子以及崇州五县的丁田材料取来……”
“啊!”宋佳盯住林缚看了片刻,疑惑的问道,“你是早就意识到人丁增数如此之大的背后会有隐忧?”
林缚便是有些资料,也是不让宋佳翻看的,但林缚许多奇思妙想,倒常常能从那些线装册子里翻出来。宋佳曾问他为何秘不示人,林缚曾开玩笑说这些是高人所授之天书,
林缚点点头。
这些小册子实际是他随身记录所思所想所用,倒没有什么大不了。不叫宋佳他们翻看,是因为他的有些看法过于超越时代,叫宋佳她们看了,反而会增加她们心里的困惑。至于看玩笑说是天书,也就是担心宋佳耐不住好奇心偷偷翻看,好有托辞。
“你是早就认识到这层隐忧,却为何迟迟不提?莫不是刘公不捅开这层窗户纸,你也作罢。”宋佳奇怪的问道。
林缚笑了笑,要宋佳从木匣子里将几本记事册拿来,又把崇州五县的丁田资料拿来。
刘师度走后,林缚要她拿来崇州丁田材料以及林缚时常随身携带的“天书“,便猜不是没有特定原因的。
“对于新帝国,人口将是最重要的一项资源,”林缚轻轻一叹,将记事册子翻开来看自己早期记下的数据,边看边说道,“不过,过多的人口,也会使土地所产出之米粮不足,兼之兼并横行,富者愈富、贫者愈贫,而不会平衡之道,天灾**皆能掀起灭国之灾难,不可不细察。崇州之丁口自然增数,从崇观十一年,就达到两万,永兴元年更是达到四万人;要不是后期从崇州入营伍将卒有较高的战亡率,永兴元年之后的崇州丁口自然增数,怕是还将继续往上涨。崇州五县此时有一百二十万人,其中二十八万是崇观十一年之后多出来的增数,也就是说,排除迁徙等因素,崇州五县人口自然增涨率近年来是为三成……”
宋佳翻看手里的崇州丁田资料,并无林缚所说永兴元年之前的详实丁口增数,便确知林缚对人口猝增的隐忧早有认识,只是没有宣告旁人,也不晓得他的小册子里记载着多少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在维扬航船上醒来之时,林缚也是迷茫过一阵子,对后世虽有诸多浮光掠影的印象跟记忆,但终究不深刻,难成体系。
比如,林缚知道天花是一种极烈性的传染病毒,也知道预防天花要“种痘”,但实际上他仅仅只知道“种牛痘”这个名词,“种牛痘”到底是什么一回事,则根本就没有什么印象——就像大多数普通人知道火药是古代四大发明,但十个普通人里,知道“一硫二硝三木炭”的,未必就能超过半数。
在航船醒来之前的林缚也只是这么一个普通人,带着后世的浮光掠影,寄宿在一个陌生时代的士子身上。
在之后漫长的岁月里,林缚一面适应这个时代,一面将后世那些浮光掠影的记忆进行整理,力求形成体系,同时也十分用心的研究当世的杂学匠术,希望两者能有更好的融洽,对这个时代的跨越发展能有裨益。
要说狱岛还只是林缚的实验地,崇州则是林缚费用心机经营的第一座城池,对崇州的种种之变化,对崇州的土地、人口、风俗、育养、疫病等各个方面的研究,实际是贯彻林缚这几年的生涯。
莫看林缚先后委任吴梅久、李书义、陈雷等人治崇州,但对崇州之熟悉,了解之深刻,包括吴梅久、李书义、陈雷等人在内,都远不及林缚。
林缚对崇州的人口及平均寿命研究也由来以久,早期他也为崇州之前的婴儿、幼童及少年的高夭折率而震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