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上,将丁户出现的净增长视为地方官员最核心的政绩之一。
人口增涨对地方及中枢岁入增涨的刺激也是最直接的,相应的也会带来国力的增强。
现实的状况,长期战事带来人口的急剧下降,使得土地相对充足,眼下以及将来都需要有大量的人口填入荆襄、河南、关中等因战争而人烟稀少的地区。故而枢密院也有意再度降低婚育之龄,以刺激人口的增涨。
就是在以往每逢大乱得治、新朝创立之后,都会大行休养滋息之政,甚至会强制少女早婚育以提高生育率,来刺激人口的增涨。
任何事情的利与弊,都是相对而论的,都是有一个平衡点的。
人多力量大、人多势众,是当世对人口增涨其利最直观的认识。但人口增涨过快,超过粮食产量的增速,当粮食及其他生存必需之物资的生产,不能满足人口总需求时,就会诱发饥荒、战争等一系列恶性灾难。
海陵府人口计有一百六十万的基数;在扣除人口迁徙因素之后,在庆裕到崇观年间,海陵府的人口不增反降;而在永兴元年就出现三万人的净增数;到去年,增数又上升到四万八千人——而且海陵府乡司体系已经确立,地方统计数据已经能称得上完善——这意味着海陵府的人口自然增涨率已经上升到百分之三左右,要是不加控制,接下来三五年还将持续上涨。
而促使海陵府近几年来出现人口高比例净增长的原因,刘师度也说的很明确,就是从崇观十年开始,逐步在海陵府实施的诸多新政措施,使得海陵府的幼童夭折率锐减,以及成年人疫病死亡率及生育妇女死难率逐年下降。
人口增涨是复数增涨,百分之三的自然增涨率,看上去不大,但只要大概二十三年,就能使人口在基数翻倍、四十六年间就能使人口在基数上翻四倍——
刘师度细察林缚的神色,揣测他应是认识人口的超速增涨未必是好,遂继续说道:“高祖皇帝立朝后,也大行休养滋息之政,以求人丁旺盛,但其政不及主公远矣。以海陵府实查之丁户,在过去二百余年之间,人口之增涨不过一倍;而依主公之政,以师度私下筹算,二十三年后丁口就将增涨一倍……”
战事使得人口锐减、耕地相对充足,给人口的恢复或者说增涨带来相对充足的空间,但是这个空间,若是用二百余年去缓慢的填满,至少在王朝的初期,是不会形成太大问题的。反而能使王朝初期的数十年甚至近百年间,会因为人口的逐步增加及更多土地的有序开发,而得大治之世。
目前秦岭以南、峡江以东的诸郡,人口约计有五千万,要是将新政在诸郡彻底的实施下去,使得民众负担及生存压力减少,卫生及医疗条件又大幅改善,人口保持百分之三的净增涨,二十三年内就能使人口总数翻一倍,达到一亿。
若说二十三年之后,秦岭以南的土地还能负担一亿人口,但再接下来二十三年间,人口再翻一倍,在秦岭、淮水以南居住的人口达到两亿——加上秦岭以北、以及两川、大西关的人口自然增涨,新帝国的人口增速要不能遏制住——新帝国人口总数将在四五十年内接近四亿之巨。到那时,这么密集而庞大的人口,以现有的耕地及农作物产量,还能不能承担?
林缚抬头看着刘师度,没想到传统科举出身的他,竟然会先于别人想到人口过剩的问题——刘师度为何会绕过林梦得直接找自己?他应该与林梦得在海州府出现的人口问题上有过交流,但人口过剩的问题,显然有些超越时代,林梦得不予理会、甚至对刘师度担忧嗤之以鼻都不难理解。
大概很多人会对刘师度这种对海州府出现高比例的人口净增涨不以为喜、反以为忧,困惑不解吧?
随着广南、夷州、琼州等地区的进一步开发,随着其他地区农田水利建设不断改进、随着种植物种的不断改良以及更多肥料的使用,林缚相信能使秦岭、淮水以南地区的粮食总产量增加四五倍,不是什么问题。只要粮食相对充足,人口出现过剩,反而能给新兴的工矿业吸收,将会再度刺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
只是粮食总产量的增涨是一个长期过程,想要使粮食增产翻倍再翻倍,也许需要七八十年、上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而一旦人口在短短四五十年里出现翻倍再翻倍的增速,很可能会超过当世粮食生产的总供给能力,这就成了一个极大的隐患。
而刘师度对粮食增产的前景,不可能比林缚更乐观,那他认识到人口过剩的问题,就会有更强烈的担忧。
林缚所施的新政,本是揭开盛世之治,刘师度这时候谈人口过剩的隐患,不讨林梦得等人的喜欢,那是再正常不过。刘师度不写专函陈述此事,而是要专程单独求见,可见他也是做好给林缚训斥、当面抗争或者察言观色以定议事之深浅的准备。
“人丁滋息,本是盛世之景,刘公却忧丁口溢盈,非土地所能承载,”林缚端起茶盅来,饮一口茶,问道,“刘公此忧,从何处思来?”
“崇观八年之前,国家虽艰难,但勉强还能维持;崇观九年冬的燕胡入寇与淮泗大乱,才彻底伤了国家之元气。淮泗因何而敌乱,师度这些年来也反复思虑,所得也是不久。其一,无非是涌入淮泗的流民受谯国夫人兄舅所惑而从之造反;其二,则是河南、关中等地官府及燕京,对崇观八年九年蔓延二十余县的大旱灾救治无力,或者说无力救治,导致受灾民众流难逃难,冲击周边府县,形成数百万计的流民潮。其三,新学之农政,以为崇观八年、九年间蔓延河南、关中的大旱,与这些地方过度耕种、林地锐减有极大的关系,师度也以为应如是。其四,过度耕种、林地锐减,与人丁过度滋息则有直接的关系。其五,即使土地过度耕种,但河南、关中受灾地在过去两百年里,丁壮所能耕种之粮田,还是减少五成以上,民间种粮减少,而税赋不改,致使普通民众储粮大减,度荒之能力大减,绝大多数人挨不过两季绝收的大灾……”说到这里,刘师度低头往衣袖上扫了两眼,显然他是有备而来,怕年纪大记性有不全,言理无序,特意将要点写在衣袖内侧。
林缚探头看了一眼,见刘师度的衣袖口密密麻麻的写着字,心想他对此早有过深思,没有打断,听他继续说道。
“其六,就是土地兼并,使得受灾之地即使有余粮,也多集中到大地主之手,而贫困的民众又没有能力购买余粮渡荒,只能脱离灾地以渡荒年。其七,受灾民众外涌,冲击周边府县,形成更大规模、数以百计的流民群。其八,崇观年间的江淮,虽是鱼米之乡,但也由于人口溢离,没有能力接纳数以百万计的受灾流民,致导南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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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南下灾民、流民滞留在江淮之间,无以维持生计,最终叫人所趁,酝成民乱。淮泗民乱其后与两湖大寇及黄河修堤民夫之乱相互借势,在短短数年间席卷中原,致荆襄、河南彻底变成残地,两湖、两川以及江淮地区也大受波及——这种种因素加在一起来,才使得燕京没有办法去从容燕胡及奢家两寇,故而崇观帝纠结之余,才会行仓促之计而入燕胡的圈套……”
林缚深以为新匠术的发展,会自然触新学形成严密的体系,倒没有想到在诸多新政、新匠术基础上最先形成新思维的却是刘师度——林缚不记得后世人口过剩理论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刘师度这一番人口与战争、人口与耕地关系的新论,显然是超越旧时代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