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问她工作怎么样,小麦说不错。妈妈问她一个月多少钱,小麦比了个数字。
开始吃饭了。爸爸一开口,小麦就想吐。爸爸曾无数次教训小麦,去了外面,没人惯着她,有她好受的。但小麦知道,不对,这家伙在欺骗我,在吓唬我,在利用高压和情感虐待我。
这个人自以为是一家之主。小麦疑惑,难道其他人是奴隶?
爸爸开口,说的是小麦的工作。刚才他假装不参与,实际上,小麦和妈妈说的话,他都偷偷在听。
爸爸说:“你就是读书读傻了。”
小麦惜字如金:“闭嘴。”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小麦的爸爸竟然没发火,只扁着嘴,嘟囔了几句就低头。小麦隐隐感到不安。
小麦厌恶爸爸,假如有人说她和爸爸相像,她能干呕三周。然而,他们的确有一些相似之处,例如,冷酷和耍无赖的部分。在坏的方面,爸爸是小麦的老师。
小麦不问爸爸,去问妈妈。妈妈笑了,说没什么大事,等之后定下来了会告诉她。小麦血液凝固,大脑却飞速运转。
她心里有一些猜想,绝症?离婚?还有什么?很奇怪,她突然想起了蜜柑爷爷。蜜柑爷爷有个习惯,偷偷凑近,压低声音,假装要告诉你一个秘密,然后,“一不小心”被打断。他是怎么抓准时机的,至今没人清楚,但小麦不讨厌这种卖关子,因为她确信,他不会伤害她。有时,吃完晚饭,蜜柑爷爷站在院子里。小麦从窗户探出头,问他在做什么,他会笑眯眯地说“星星多漂亮”。爷爷是这样的人。他的秘密不可能将她推下悬崖。
很奇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不会伤害她,可有血缘关系的人不一定。小麦不用提防陌生人,却害怕自己的家人。
她害怕,所以非要知道这个秘密不可。
小麦追问得多了,旁边的爸爸耐不住性子。
既然国家开放了二胎和三胎,他们生第二个天经地义,他觉得这没必要瞒小麦,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父母和孩子绝不可能平等。
爸爸说他想生女儿。当然了,当然要是女儿,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小麦不听话,顶嘴,反抗,“养废了”。就像家电坏了,修理,修不好就换个新的。旧的孩子不好,能生个新的,重新开始。旧的父母不好,也能换成新的吗?父母创造了孩子,孩子却不能制作父母。父母和孩子绝不平等。父母和孩子怎么可能平等?
剩下的,小麦就听不到了,像被用木钉钉死在地的厉鬼。内脏的缝隙里传来阵痛,小麦忍耐着,动弹不得。身体里有一只盛满沸水的杯子,只要再多说一个字,多晃动一下,就会泼出来。
意识模糊间,小麦想起在网上看到的某个知识,在古代,孩子夭折,有的地方会用瓮棺下葬。孩子体型瘦小,塞在瓮棺里刚刚好。她体会到强烈的闭塞感,仿佛被塞进小小的陶罐,那么的无助,毫无反抗之力。这是抛弃,身为父母的人浑然不觉。这不算遗弃吗?那些真正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是怎么受得了的呢?换了她,到死都会铭记,一辈子想着这件事。
小麦知道了,不只在公司,就算在家,她也是可替代的。
爸爸还在滔滔不绝描述计划,妈妈默不作声。小麦没有大吵大闹,没有摔东西,她出门,拿走了爸爸的车钥匙。
正值夜晚,天将要黑。小麦开走了家里的车。
车行驶在路上,小麦一滴眼泪都没有流,仔细确认来往车辆。她小心驾驶,绿灯行,遇到红灯减速停车,她做的决定都是正确的。
小麦不悲伤,悲伤没用,小麦不愤怒,愤怒也没用,小麦没有痛苦的感觉,因为……痛苦的感觉一点用都没有。
她开车回流浪狗救助中心。
救助基地在郊外,车路很长。小麦开着车,用力闭眼又睁眼,这一次,转移注意力比较难。路上没有车,她打开车载电台。小麦以为,电台都会放一些DJ热曲,但没想到,现在是点歌环节。有人点了一首生日的歌。
小麦不想思考,跟着唱歌,用歌词填补可能被痛苦侵略的空间。很轻松的音乐,很漂亮的歌词。歌颂着今天的珍贵,庆幸着你的出生。小麦边开车边跟唱,声音颤抖个不停,终于,实在唱不下去了。她想要喊叫,即便要承担撕开心脏、绽裂肺脏的下场。她想要用力捶打什么,她想要大哭一场。
手机铃声响了。
路上没什么车,她分心,接了电话,打开免提。
是关奏陈,他那边刚告一段落,工作所迫,难得又见了好多人,抽空打给她。关奏陈问:“你回家了?怎么样?”
小麦长久地沉默,没有回答问题。蓦然间,她问:“我问你,关奏陈,我想知道。你呢?你会讨厌他们吗?”
“讨厌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