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胆儿一激灵,他神鬼都不怕,就触头这个叫梅若鸿的姑娘。倒吸凉气直嘬牙花子:
“她不是去美利坚了么?”
小犹太道:
“上个月刚回来,我俩都见过她了,她可问起你啦!”
韩大胆儿背后又是一紧。
老白道:
“她现在法租界巴斯德路的巴斯德化验所,当化验员!什么时候咱们老同学一起聚聚吧!”
小犹太干了碗里的酒道:
“你看他那揍性,他敢去吗,我就弄不懂了,你堂堂韩大胆儿,鬼神都不怕的汉子,恁么还触头个小闺女呢!”
老白瞪了一眼小犹太,可小犹太不当回事,就跟没看见似的,接着道:
“反正你也够对不起人家小闺女的,人家姑娘那点配不上你,你们两家又是世交,还订过娃娃亲,人家上赶着追求你,你倒好,当众拒绝人家,一点不开面儿,活该你一辈子打光棍儿!”
韩大胆儿也不反驳,叹了口气,又要了一斤爆肚,避开这个梅若鸿话题不谈,接着瞎聊,其实老白平时话不多,今天见着韩大胆儿高兴,这才多说几句。这小犹太却是个话痨,就爱周瑜当当——穷嘟嘟(都督),看他吃的满嘴酱料,还在那不停嘚啵呢。
仨人许久没见聊得甚欢,天近黄昏才离开爆肚小摊。老白和小犹太是骑自行车来的,那时候自行车虽然价格不菲,但韩大胆儿也并不是买不起,只是车少不好买。小犹太把自行车借给韩大胆儿,让老白骑车驮着自己,往海河边去看河灯去了。韩大胆儿则念着浮尸案,晃悠悠蹬着车,奔着西关外防疫院去了。
旧时淹死的尸首,一般都是直接拉倒义庄等亲属认领。可早晨海河这几具浮尸死的蹊跷,所以就被送到了西关外的防疫院停尸房。这儿本来是专管防控疫病的医院,天津卫自古便水患横行,每次水患之后必有大疫。光是霍乱从清末到民末,就发生了九次,民初时还曾流行过肺炎和疟疾。那时候,西关外的防疫院就能派上大用场,这里人烟稀少,甭管是治疗还是隔离都方便得多。没有大规模疫病的时候,这里顶多是看看传染病,用处也不太大,所以警察所四分局就征用了其中的停尸间,暂时存放一些悬案的尸首和证物。
韩大胆儿半道上又去了趟祥德斋点心铺,买了盒点心。老北京以前管点心铺叫饽饽铺,点心叫饽饽,因为老时年间,凌迟处死的犯人,扎心尖那刀叫“点心”,所以点心铺都叫勃勃铺。这话说得没错,但那是在老北京,天津卫可从来不这么叫。
老时年间天津人最爱吃点心,尤其是祥德斋、桂顺斋、四远香、桂芳斋等老字号,还有卖南方糕点的稻香村和冠生园等。逢年过节,人们最喜欢拎上包点心当礼物,走亲访友。
这祥德斋前身,是天津卫北门里卖元宵的小作坊,后来咸丰年间在户部街开了家糕点铺,起名祥德斋。
祥德斋最拿手的点心是玫瑰花饼,用的是春暖花开后,四月的玫瑰花瓣为主料做馅儿。秘制的花馅儿,再佐以百果馅儿,用白面酥皮包制烘烤,出炉之后饼皮再撒上些花瓣,咬上一口,那真是口感酥软,味道香甜,花香四溢,回味无穷。玫瑰花做的就是玫瑰花饼,藤萝花做的就是藤萝饼,所以当时祥德斋,常年包购天津水西园的玫瑰花、藤萝花,制作鲜花饼。
正当时节,韩大胆儿就买了一大包玫瑰花饼,又买了点刘记酱牛肉,半斤烧锅。要说韩大胆儿去停尸房为嘛要拎着点心呢?当然不是给死人上供的,他都不信鬼神,能信这个嘛,他可是有别的用处!
那时候不像现在,到处都是宽阔的柏油路,一路上有不少坑洼土路,所以天擦黑了,他才骑到小西关。回身还能看见不远处,第三监狱岗楼里的灯火,往左一拐可就到西关外了。
旧时出了西关外,只有一条汽车道,两边都是野地孤坟,白天都没几个人。一到天黑就人迹全无,云阴月暗荒坟野冢,远处再传来几声狐嘶虫鸣,让人觉得煞是可怖。不过韩大胆儿可一点不怕,在学校那会儿,他跟人打赌,就是自己一个人在这片野地,陪着坟头睡了一宿。
平日里,这地儿一片漆黑,他出门忘了带个水月灯,这附近也没有卖纸灯的。仗着今天是七月十五鬼节,西关外有不少人烧纸祭扫,东边几簇,西边几堆,星星点点全是火光。拐个弯,工夫不大,就骑到了防疫院门口。
防疫院只在疫病爆发时才派得上用场,平时人不多,只有几个防疫员在这上班。现在这时候,早都下班回家了,只有后院一楼的灯还亮着。韩大胆儿把自行车推到后院,歪在后墙根,拎着点心、酱牛肉和烧锅酒,推门进了防疫院一楼。
防疫院小楼不算大,走进一楼,只有走廊尽头亮着个灯泡,显得楼道里十分昏暗。这时吱呀一声响,走廊尽头的门开了,从门里踱出个佝偻的身影,这人一手提个水月灯,另一手抱着个大玻璃罐子。
罐子里似乎装满了水,水里泡着一团黑乎乎的事物,远看像是团发菜。等那人走近,借着走廊的灯光,韩大胆儿这才看出,那玻璃罐子里哪是什么发菜,那竟是一颗被水泡得发涨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