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时候他得侍候着,哪怕没什么要做的,也不能立时离开,丢下龙体违和的皇帝。
满室都很安静,傅太后坐在龙榻边的宽椅中,显然也有些焦急。她不时催促着太医好生给皇上用药,偶然目光扫过韩玠时却立时挪开,因皇上还未醒来,也没人敢多说什么,便都平心静气的等着。
到得傍晚的时候,晋王再一次自泰陵赶回皇宫。
外头应该是下了雪,他即便已经在外头脱了风帽大氅,额间发梢还是有些微落雪未融的痕迹,想来那雪还不小。
傅太后一见了他,才算是寻回了些力量,招呼道:“晋王也来了?皇上念着你呢。”
“臣来得晚了,还请太后恕罪。”晋王并不与她对视,只匆匆问了皇上的病情,才站到玉太皇太妃跟前去。母子俩一个在深宫独居,一个在城外的泰陵静守,也有阵子没见过面了,自然得问安说几句体己话。
小皇帝始终没有醒转的迹象,众人平白等了几个时辰,都有些焦心。闻讯而来的南平大长公主心慈,瞧着皇上那样儿可怜,担忧之下到底没能忍住,皱着眉头斥责那伴驾的宫人,“皇上龙体本就虚弱,如今深冬天寒,最是容易邪气侵体的时候,你们难道不知尽心伺候?”
皇帝昏倒的时候就只有傅太后、太傅及伺候读书的宫人们在场,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只在地下低头跪着。
太傅得知事情原委,也有点气恼,也不怕犯颜太后,道:“今日皇上读书,太后要皇上背下四篇《政要》,太过劳神费思,才会伤了龙体。”
“背下四篇《政要》?”南平长公主立时看过去,“皇上才多大的年纪,你就让他背那样艰涩的书?我听说当时太后也在场,难道没阻止太傅这般胡闹?”
她是元靖帝生前最为宠爱的妹妹,且行事周正颇有威望,傅太后少不得敬着些,只是将责任往外推卸,“皇上是一国之君,治国理政自然得熟掌《政要》。怕是他昨晚出宫,被深冬寒风伤了龙体,今儿略费神思就有些不支。说起来也是信王不对——”她扭头看向韩玠,目光微闪便即挪开,“皇上一直念叨着想看那对龙凤胎,昨晚就是专程去信王府上,才会受了风寒。”
韩玠稍稍躬身向着小皇帝的方向,“昨晚皇上御驾亲至,委实出乎微臣所料,当时皇上只带了一位统领和宫人金德前来,臣见了十分惶恐,陪皇上看过孩子之后,便立即送皇上回宫。未料还是照料不周,微臣惶恐。”
这下不止南平大长公主,就连玉太皇太妃都皱眉了,“皇上出宫,怎么就只带了这两个人?”立时把金德和那侍卫宣到跟前,问过事情始末,才知道是皇上想出宫去信王府,傅太后执意不肯,才惹得小皇帝出此下策。若傅太后不去阻止,小皇帝懂事,自然会挑晌午天气好的时候出去,又哪会傍晚风寒时偷偷摸摸的赌气出宫?
算来算去,不管今日的背书费神,还是昨晚的冒寒出宫,由头都出在傅太后的身上。
在场众人虽不能直接指责她,宫里女人们拐弯批评人的本事却都是驾轻就熟,你一言我一语,竟将傅太后说得红了脸。她自认是为皇帝着想,所作所为无非是要皇帝早日亲政,见众人都来指责她,便觉得那些人都已成了韩玠党羽,看哪张脸都觉得可恶。
心里愤恨极了,她不能将这些宣之于口,只好握紧了拳头。
吴冲的噩梦始终没有消去,甚至近来愈演愈烈,叫她神思恍惚。先前韩玠已经命刑部处置了她的兄长,傅家在朝中的势力也越来越弱,如今连宗亲都众口一词,这个手握大权的摄政王,显然是想夺取皇位,夺走她孤儿寡母的一切!
种种愤恨压在心头,心绪愈发难以自控,像是有洪水猛兽在胸口乱撞,一个不慎就要闯出来翻天覆地。
傅太后的身子不自觉的颤抖起来,目光恨恨的扫过韩玠,却见他忽然笑了一下。
很短促的笑,像是昙花一现,却叫傅太后看得格外分明。
那虽是个笑容,看着却像是阴森森的,叫她心神巨震。傅太后连忙垂眼,扫向地上金砖,余光瞥见韩玠的袍角时,却忽然“啊”的一声尖叫——韩玠今日穿着一件深色外袍,上头的纹饰中规中矩,只在袍角绣了一圈细微的玄色芙蓉,那一圈的颜色深深浅浅,偏于暗沉的紫红颜色,像是沁了血迹一般。
傅太后数月惊恐不安,原本精神就有些错乱,刚才慌慌张的扫过,见到那血色芙蓉,一瞬间就又想起了那个盛着首级的锦盒。
那里面也是这样的绣纹,芙蓉花瓣被血染透,张牙舞爪,盛着那可怖的首级!
那是她极力逃避却无力摆脱的噩梦,在扫到韩玠袍角的那一瞬间重新袭上心头。
原本就紧张愤恨之极的心绪被这陡然袭来的恐怖噩梦压得断了弦,傅太后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什么理智都没了,脑中晃来晃去的全是那血色芙蓉和锦盒里的首级。她猛然抱住头,嘶声道:“拿走,都给哀家拿走!”
满屋子的人都诧异的望着她,看在傅太后眼里,却都像是吴冲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孔,连同韩玠那血色的袍角撞进眼底。
她不敢再多逗留半刻,惊恐至极地站起身子,尖叫着跑出了宫室。踉跄奔跑时被衣裳绊倒,她手脚并用的爬起来,整张脸都是惨白的,满目惊恐畏惧,直冲入外头的寒雪中。
傅太后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