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不想说拉倒。”
一不小心,关奏陈就把应付别人的方式拿出来了。他知道,这两个大人不是那种大人。那个年纪里,他怀揣着少儿独有的自负,又有着细微的不同。关奏陈比别人更常疲惫。每时每刻,他都提防随时而来的危机。这处境并不可恨,也没有不自然,这是他的生活,他的常态。
“你懂什么。”关奏陈大放厥词。
黄芳突然抬头:“你要不要一直待在这?”
关奏陈压根没思考有没有可能,怎么实施,干脆利落地回复:“要。”
现在想来,他和黄芳之间,的确有很强的感召。
他没当真,失踪太久,养父母还是会找他。可他们着手安排起来。男人带着关奏陈,两个人去他家。
路上,他告诉关奏陈:“这是男人间的谈话。等会儿到了,你就叫我魏老师。”
那是关奏陈第一次知道蜜柑爷爷的职业。退休前,他是一名高中教师,就职的学校一本率高达98%。在任何家长面前,这个身份都有一定的说服力。面对养父,那个往常只会傻乐的老头有理有据,观察着对方的态度,轻轻说:“……我是做老师的,学生的问题,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你们是从哪来的?我在这边工作了几十年,很熟悉环境,这里的人也都认识我。我听说你们平时忙,压力肯定很大,孩子到我家,你们也放心……”
“有病吧?!”养父不情愿,呵斥关奏陈,“喂!你给我老老实实过来!”
“哎哟!”魏老师突然伸出手,“咚”的一声拦住门,把关奏陈挡在背后,他靠近,小声跟养父说了些什么。
最终结果,关奏陈带上行李,离开了那间屋子。
直到大学后,他们才从法律上结束关系,但那是个开始。
走在回去的路上,男人想帮男生拿包,男生不让。关奏陈问:“你真的是老师?你跟他说了什么?”
那时的蜜柑爷爷笑:“嗯……这个是我的秘密,你别告诉别人啊。”
“好。”关奏陈很好奇。
“喂!你们!”黄芳站在院门外,大声命令他们,“走快点,也不看看几点钟了,快去煮饭!”
地平线藏在建筑后,粉色浅浅铺了一层,靠近天空,就成了淡淡的蓝。那时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在城市的建设中,遮挡物会悉数消失,天与地面的界限赤裸裸地暴露,映入眼帘。万籁俱寂,到处都很空旷,远离社会、他人与所谓的正常。
令人心安的荒野消亡,最终成为白茫茫一片。
白色的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周围传来若有若无的嘈杂。有人在惊呼:“血压在下降。”还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是谁?
与以为的黑暗不同,这里亮如白昼,灵魂像不受控似的摆动和扭曲着。彷徨间,他看到自己的胎毛飞走了,然后是一束束黑色的头发,最终,垂垂老矣后才有的白发也飘走了。他光秃秃的,像个婴儿一样。从出生到现在,受过的伤一一回味,幼时被镰刀划破的手,在村里被狗咬住的小腿,几岁的女儿在他下巴上啃掉过一小块肉。这些只有他知道的痛楚那么真切,那么遥远,和体会过的幸福一起离去,什么都不剩。冥冥之中,他知道自己该留下点什么,不能说也不能动,那就想一想,在思绪中,在这无人之境里刻下只有他知道的到此一游。该留些什么?
早已忘了的父母的脸突然清晰了,妈妈怀里抱着婴儿,是弟弟妹妹吗?这把他抛在世上的一家人。有人在叫他。不是他的孩子钰婷。他幡然醒悟,是小芳。芳在喊他。他又想起那一夜来了。我的妻。他孑然一身,决心投河去死的晚上,天地黑暗,彻夜无月。她出现在了路那头,冷而简洁地问他,你做什么?
我爱你。
这天中午十二点四十七分,退休教师魏石英在第一人民医院逝世,享年七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