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没有和他做口舌之争,而只是抬眸,望着高高在上的隆兴帝:“臣固然品行低劣,死不足惜,但如汉朝的窦宪,跋扈骄横,是有名的奸佞,却也能一战击溃北匈奴,立下不世之功,又如华歆,清廉寡欲,高风亮节,做官做人,都毫无缺陷,却也有身为汉臣,助魏篡汉的劣迹,有道是,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臣往常行事如何,不敢争辩,只是,圣人若仅因臣品行低劣,就断言是臣逼迫沈阙金祢二人写下供状,将盛阿蛮等人泣血申冤一举,归结为臣阴谋逼宫,此罪名,臣万不能服。”
他话语声音愈发清晰,如铿金戛玉,传遍整个大殿:“天威军一案,本就有诸多疑点,譬如沈阙是如何得知盛云廷前来长安求援?譬如裴观岳之妻王燃犀是如何出现在长乐驿的?这些疑点,难道都是臣构陷么?臣难道身负如此大的本事,能在六年前提前告知沈阙盛云廷会千里走单骑,奔赴长安请援?又或者,臣能在六年前,就指使王燃犀参与谋害盛云廷?”
崔珣苦笑一声:“可事实是,臣在六年前,随郭帅一起,陷于突厥重重包围之中,臣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崔珣一下又将话给绕回来了,隆兴帝一怔,崔珣又道:“圣人说臣觊觎皇位,此罪名,臣更是魂惊胆颤,不知圣人此言,从何说起?当今天下,乃李氏之天下,举世皆知,臣无兵无将,以何觊觎皇位?况且,臣尚未婚配,并无一子半女,觊觎皇位,意义何在?圣人若因维护老师,就将此等罪名强加在臣的头上,臣万死不能受。”
崔珣将隆兴帝对他的罪名一一反驳,隆兴帝一时之间,也无言可辩,只道:“你休要巧舌如簧,如你这般的奸恶之徒,若非别有居心,为何要替天威军申冤?”
崔珣闻言,只是徐徐摊开地上的金祢供状,供状之上,丑恶的黑色墨迹,与白麻纸的雪白形成鲜明映衬,他说道:“臣的确奸恶,但奸恶之徒,也可以折服于我大周将士的碧血丹心,青山处处埋忠骨,一寸河山一寸血。天威军五万将士,临危不避,力战突厥,却折戟于落雁岭,若他们真死于明刀明枪,倒也无话可说,可他们若死于阴谋算计,则他们将永生永世,无法瞑目!”
崔珣脑海中,开始浮现当日杀死的突厥兵怀中,那条沾血的锦帕,开始浮现树皮都吃完的陆二,大口大口啃着半个胡饼的模样,他眼眶不由一热,缓缓道:“诸位若能去落雁岭,便能看到落雁岭的每一寸土地,都散满了天威军的断肢和白骨,每一缕清风,都承载着天威军的鲜血与不甘,臣敬佩天威军的忠勇,想将他们的冤情大白于天下,试问,臣何错之有?难道圣人,以及在座的各位大臣,仅仅因为是我崔珣呈上供状,就宁愿对我群起而攻之,而全然不顾天威军的冤屈么?呵,诸位若真这般厌恶我崔珣的话,我大可自尽,只求诸位,莫要让保家卫国的将士
,于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他说罢,便重重叩首,方才痛骂他的群臣渐渐都缄默不言,隆兴帝攥紧拳头,目光愤恨到可怕,京兆尹薛万辙抿了抿唇,起身步出,跪下叩首道:“禀圣人,臣与崔少卿素不相识,更深鄙其为人,曾数次上疏弹劾于他,臣以性命担保,与其从无结交,但今日,臣赞同其所言,臣曾任扬州刺史七年,江南之地,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然而江南能有此繁华,难道不是一代又一代的戍边将士,用其鲜血所换么?若非这些将士,江南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早已如五胡乱华时那般,毁于胡虏的铁蹄之下,他们用自己的性命,担起江南的歌舞诗文,担起大周的太平盛世,而他们自己,却于大漠黄沙之中,披星戴月,风餐露宿,这些将士,应该是大周的英雄啊!英雄,即使要死,也应该死于战场之上,而不是死于阴谋算计之中!臣薛万辙,恳请圣人,彻查天威军一案!”
随着薛万辙话音落地,本还在犹豫的清流也纷纷步出,他们也开始清醒过来了,怎可因崔珣一人,就置天威军的冤情于不顾?这非直臣所为。他们跪下叩首:“臣文彦,恳请圣人,彻查天威军一案!”
“臣,赵成忠,恳请圣人,彻查天威军一案!”
“臣,上官景,恳请圣人,彻查天威军一案!”
“臣,方子良,恳请圣人,彻查天威军一案!”
越来越多的清流站了出来,崔珣心中动容,他再次重重叩首:“臣知圣人对臣尚有疑虑,臣愿加以避嫌,对此案绝不插手,也绝不询问,只恳请圣人,彻查天威军一案!”
一直旁观的崔颂清神情肃穆,他终于也起身,步出队列,跪下叩首:“臣崔颂清,恳请圣人,彻查天威军一案!”
崔颂清一出来,事情已再无悬念,崔党也跪了一地,叩请隆兴帝彻查天威军一案,清流与崔党,等于朝中大半官员都赞同为天威军翻案,更别提还有些良心尚在的卢党,也跪下恳求,他们只是因为政见不同拉帮结派,与崔党互相攻击,但除了政见之外,摒弃卢党的身份,他们也还是一个人,一个饱读诗书、明理辨非的人。
隆兴帝又惊又怒,他指着殿下跪着的乌压压众臣:“你们……你们是要谋逆么?”
他歇斯底里,但一句厉喝,终于断送他所有念想,太后于殿外徐徐走入,斥道:“圣人,你闹够了没有!”